栏目: 经典短篇小说   作者:佚名   热度:

许杰



        吉顺和他的两个朋友匆匆的走上了三层楼,就在向东的窗口择了一个茶座。堂倌来了,问他们要吃什么东西。吉顺吩咐他先泡两壶绿茶,再拿几碟瓜子和花生。
        三层楼是我们县里新修的第一间酒菜茶馆,建筑有些仿效上海,带着八分乡村化的洋气。它的地址极好,是全县商业最繁盛的中区,风景也不错,左边靠着五洞的西桥,与县城的西门相连,倒翠溪从东北掠来,迤逶成曲折的绿带,到西桥的下面,就折而向南,再转向东南流去,与赭溪汇合;右边是一望的平野,疏柳与芦苇,绵亘到赭溪的涧边。若是在三层楼的屋顶上,往四周一望,全县的屋舍,就鳞接的毗连着,几树疏散的果树或桑叶,从人家的园中升起,稀朗的如寥落的汀州水草。倒翠溪与赭水合流的渚口,流水洄成几个旋涡,淙淙然别有一番风韵,合着野鸭入水,落雁翻空的清音,时时在空气中回翔。而楼下西桥上的市集,小贩的喧嚣,人声的扰攘,却又带着十二分的都会气味。
        三层楼上的顾主,都是防营里的士兵,衙门里的司法警察,和一些吃大烟的赌徒。凡是上那里的人物,都有其行中的衣钵,受过严重的戒律的;随便什么人,想不顾身手在那里鲁莽,必有坠入他们的笼中之一日。吉顺能够轻易地踏上那里,自然也是他这两年来日夜在赌场上生活的成绩。
        那时已是傍晚,落日的余晖,从三层楼的西窗射入,光线穿过室内的尘烟,结成几株方形的光柱,投在吉顺们坐着的桌上,和他的朋友金夫的脸上。吉顺指点着金夫换个位置时,堂倌就殷勤的送上两壶绿茶和三碟瓜子到他们的桌上。
        他们开始喝起茶来,瓜子壳片片地飞扬;的的的地嗑瓜子的声音和吉顺们谈笑的声音错杂着起来。
        吉顺是一个二十八九的泥水匠,住在离这里三四里的枫溪村。枫溪是赭溪的别名,因为这一支溪流的涧底,都积垒着红色的卵石与大岩;流水在石上走过,涧底荡漾着的红色石砾,正似满天枫叶,在秋的晴空中颤动。枫溪的村名就是从这里来的。吉顺的父亲是一个木匠,在枫溪一带以吝啬起家擅名的; 后来抛弃了本业,就在枫溪村上开了一间小杂货店,人们号为脚酸店的,竟然积蓄了许多钱财,买了几亩田产。在吉顺六岁那年,他的父亲就死了。吉顺的老婆,是他父亲在时给他定下的;他的丈人是一个泥水匠。他的母亲抚养到十一岁的那年,就留下他父亲的财产和田业,交卸了代管的责任,又自己寂然死去。他的丈人见他只有孤苦一人,就把他接了过去;住在他的家里,一面就跟他学业。他从小就伶俐,无论学什么工艺,一学便会;到十六岁那年,就是一个上好的,禀有伶巧的匠心的泥水匠了。
        但是吉顺即占有他父亲的遗产,又禀有他一身的好手艺,对于经济的收入,感到十分轻易而丰裕,所以对于金钱的重视,也没有他父亲那么见钱如命,那么郑重而保贵。他在二十岁的那一年上,便有轻视金钱的心思,演成挥金如土的事实,与几个堕落的朋友,日夕堕入赌场中徘徊。他觉得他的丈人屡次告诫他的讨厌,声言不要他的丈人再来多事,就把他的老婆和三岁的孩子带回枫溪居住。从前,他在一年当中,总还做半年的工作;近几年来,他简真以赌博为正业,以茶酒楼为家庭了。他除了偶一晚上回家以外,差不多整一个月都不回家。现在,他有四个儿子和一个女儿; 而他父亲所遗下的田产,却早已售罄。他老婆在每况愈下,困苦艰难的家境中,虽然要挣扎着给人家服役,以自养活与支持家务,却为定期的每隔一年的生育儿女所困阨而不得超升。她每想劝诫她的丈夫,叫他不要这样常住在赌场与茶馆中,以赌博为正业,以至家庭的生计和财产破坏到这样空虚。但是他的性格,变得与从前大不相同,谈话的时候,都要抡拳反眼,凶狠暴戾的骂她多管闲事,骂她吃得太安稳了,要问他讨一顿恶打和谩骂。他告诉她,只要好好的住在家里,他自然会赚钱来养活她们。但是有钱的时候,他是没有闲暇的时间回到家里; 若是在无钱坐不下赌桌时,回到家里,却又是多一番家庭间恶声的谩骂。几回她吩咐大儿子追到赌场,也挨得几个巴掌,哭丧着回家。从前在赌博赢了之后,也有几次买几斤猪肉回去,大家吃得一个写意;但是现在可没有了。
        金夫是吉顺近几年来在赌场中时刻不离的好友。他是长方脸儿,高伟的身材,正方的下颔的四周,连到耳根,长着半脸的曹操胡子,阴森森的直立着如一个壮毛的刷子;目光棱棱的眼睛,尖角而耸立的眉毛;横广而多皱的前额:到处都显露出一种凶狠的气象。他曾在邻县的关局,当过一名护哨,因为同别人同时爱上一个山村妇女,以致用尖刀把那人杀死,才逃奔回家的。以后,他曾经开过一间小店,但是,不知怎的,没有几时便把店门关了,尽日的沉湎在赌博场中。
        平春,大家都叫他小平,是中等身段的中年后生;比较起来,只有头部特别的小;但是面部各部门的位置和大小,却是十分匀称;眼珠分外的伶活,与满脸带着发光的油脸相辉映;说话时,常常带着狞笑,笑得除眼角的皱纹如燕尾般的分成三叉外,两颊格外的丰润而油滑,显出一种奸滑的,时常弄小巧的小鬼神气。他不像他的兄弟们那么勤俭敦厚; 他从小就要背着他父亲偷偷的逃去掷骰子和拔签,虽然他父亲严重的责骂他,他转眼间又如水注鸭背一样,毫没有影响的去了。他父亲刚死了一日,他还跑去赌博。他说:“我父亲在日,这样打我骂我,我还要赌;现在可没有人打骂了,我不应该尽量的赌一个痛快吗?”
        他们三人,现在是刚从忘忧轩赌场出来,因为在那里获了一次侥幸的胜利,所以应该到三层楼去享乐一下。
        “今天的运气真不差啊!”吉顺说:“那一定是财神跟着了,这是什么‘手风’,一连会赢到十几盘,我们的心还是不狠;要不然,庄家早被我们敲倒了。”
        小平笑欣欣的,好像在得意自己的成功说:“第三盘不是依了我的配法,不是把你配好的重新配过,那不是被庄家吃去了吗?我知道庄家的心苗,只有这样配的。”
        金夫喝了一口茶,又把头部斜着转来,嗑着瓜子。他把一片瓜子壳吐了出来,低垂的眼光,跟着看到地下。他抬起头来,瓜子的白沫,结在他嘴角的黑胡子旁边,很明白地上下摇动着。他说:“我们吃什么点心呢?”
        “随便什么。”
        “喂! 堂倌! 来!”
        金夫的声音有些惊人,他说话的时候,正与小平相反,常常是板着一副呆板的脸孔,眼睛圆睁着的。堂倌刚欲往楼梯走下,被他这么一叫,便缩住了脚,急匆匆的跑到他们桌边。
        “吃什么?先生!”
        “你店里什么东西有?”
        堂倌念了一大顿的菜名,在每一个菜名下面,加上一个好吗的问句,听他们细心的选择。他念菜名,比乡村私塾里的学生,背百家姓或三字经还要纯熟。他说了之后,顺便又用胸前夹着的抹布,反复的在桌上无意的揩抹。
        吉顺和小平都说随便,金夫就随便点了几个菜。堂倌殷勤的退去之后,在楼梯头就往下叫起菜名了。金夫又重重吩咐他一声“快些!”堂倌也如应声虫一般叫了一声,“嗄,快些!”
        吉顺呆呆的注视着壁上的日影,又从这一枝辉耀的光线,逆溯到那向西的楼窗。他眼光在楼窗口徘徊了一回; 窗外的屈折的枫溪,溪边的疏柳和芦苇,芦苇丛中的一声声的断雁,断雁声中的悲哀情调;它们都在枯黄的夕阳和将老的秋的景色中,引诱他追想到近年来家庭衰落的情景,和妻儿们在穷困的境遇中过活的情形。
        吉顺的幻想的心,忽然长出双翅,伶巧的像鸿鹄一般的飞出窗外,丢开那些夕阳荒草,疏柳丛苇的景物在脑后而不一顾,翩然的在那株多叶的樟树边沿落下,走入那樟树荫下的小门。那正是他自己的家庭——近来已有一月没给钱养活她们,半月没有回去看她们了。他是在三年以前才搬入这间小屋里的,他从前住的他父亲遗下的老屋,已经押给房族的大伯,所以他只能住入这间小屋里过活。他从那扇小门里走进,他的老婆背着两岁大小的幼儿,坐在靠墙的床前那条阔而矮的凳上打草鞋; 她眼眶里饱含着奇异的绝望,与偷生的泪珠,不时的潸潸滴下。五岁的女儿与七岁的孩子,沉默地坐在灶下,从他们的呆视中间,便知道他们心中正埋着一种绝粒的悲哀,欲诉无门的痛苦。地上杂乱堆着的稻草,正如他们心中结着的复杂的悲哀。他走了进去,老婆开口就问他要钱,告诉他这几日来大家绝食的情景,和儿女们的哭泣。坐在灶下的两个儿女,听见他们的父亲回来了,就抢着跑到他面前,紧紧地牵住他的衣裤,非常亲昵地叫着爸爸。他胸中觉得有一枝非常悲痛的箭,骤然从对面穿入,同情而自责的心思,与自己卑薄而翻悔的决心,就同时如蟒蛇一般的在他胸中乱滚。他许久说不出一句话来,只能沉默的抚摸着孩子们的可爱的头颅。他正欲把一切的欲念撇出,把孩子们的父亲的责任,与重整家业的欲念撇去,心愿过着眼前的独立生活,仍消磨自己的悲哀生活在赌博与酒烟的兴奋中,就弃了孩子们,回头往外走时,他的伶活的第二个儿子,又哭丧着走入屋中,悲哀的拖住他的父亲,说他并没有偷过那人的东西,那人偏偏要说他偷过,要抓住他打,求他的父亲搭救。他想,我的儿子,难道就做了贼吗?这不是我所造成的成绩吗?在三四个小孩子的哭声中,他正埋葬着悲哀的沉默,突然他的大儿子的那个主人,又牵着他的大儿进来,说要交还他,说他的大儿没有家教,几次教训他都不听,这种坏的脾气,是生成永久不能去除的了,现在就要交还他们。他一时不能决定,复杂的悲哀,自悲与自责的心思,又把他重新系住在可怜的妻儿们悲哭着的家庭中,他沉默了好久,看看乱发蓬松,面容憔悴的老婆,看着哭丧着脸,眼泪在枯黄的面孔当中奔流的儿女们,他们好像都在讨伐他,责问他,咒咀他;他们悲哭的声音,他们带着泪痕,迟钝的闪着的目光,都如利箭一般的穿透他的心坎。悲哀在他心头旋绕,酸泪从他的心坎中涌了出来,扑簌的落在他前面牵着衣襟而悲哭的儿女们的头顶。忽然,一阵超逸的遐想,正如他屋外樟树梢头吹过的清风,在他脑际一闪,他想到忘忧轩赌场中赌友们哄笑欢呼的情形,三层楼上喝酒猜拳的乐趣,与她们终日哭丧着脸是大不相同,不免又生起退避的思想:我还是疗救我自己吧,——至少自己是可以安适的快乐的过去。
        吉顺把停着在嘴边的那只手放下,那里还夹着一粒未嗑的瓜子,他不过在那里一停,一时间并没有想到嗑瓜子的事。现在他无意中放下那只手来,视线也无意间随着转移,注意从幻想中飘了回来,栖集在那粒未吃的瓜子上。他又在瓜子的四周再一飞翔巡视,他明了的知道自己正坐在三层楼上,金夫和小平们正坐在他面前吃茶。
        那不过是一瞬间胸中的幻影,只在他们的一个默坐中生出来的心像。酒菜还没有送上来,堂倌正送来酒杯和竹筷。他们看着他一双双的放好,又看他走开。
        小平拿着两根竹筷,如擂鼓一般的在桌沿上猛敲,带笑的两唇间,滑稽的咕噜着绍兴戏的开台锣鼓的曲子。
        “晚上再把那人拖下来。”金夫棱着眼角说:“那我们可以‘出山’了!”他声色俱厉地又说,“不是我不客气,自己夸口,要是我的手一‘红’起来,我一定三五日可赢; 今晚我一定把那人抖了‘钞’再说。”
        小平的头颈微微的一斜,油腻的笑晕又在嘴角边荡漾;他无意识的缓了绍兴戏锣鼓的敲打,翻动了轻薄的双唇。“那自然,运气来了不拿钱,还等几时?老顺! 我们今晚的台价可以高他几倍,老顺! 对吗?”
        今日的主人是吉顺,而小平们不过是帮助他赢了那人的钱罢了。小平的嘴巴虽然在平时说得那么伶俐,但是他的家里毕竟还有年长的兄弟,不敢任意的自作主张,拿出钱来大赌;况且今天又是吉顺赢了,有了本钱;所以他在谈话中,口口声声要喊吉顺,得他的同意。金夫和小平的言外意思,自然要讨吉顺的好,一面又表示自己各有高人头地的识见。可是他们
        
        他们都回头注视着,注视那用木栅栏住的楼梯;从一柱柱的 木栅的空隙中,他们先看到一顶时式而破旧的呢帽,然后,再看 这呢帽一步步的高了上来,就是油腻发光的缎马褂,和积了许多油渍的灰布大衫;他只是空手,却没有什么好菜奉献;——但是他不是堂倌。
        金夫正欲向那人发一顿脾气,眼睁睁的钉住那人的动静。好象在这一瞬间,骤然被他抢了许多宝贵的财物,比在赌场中人家把他的赌牌看了还要发火,非使他见个辣手不可。那人在楼梯的最上一级停了一停,立即就很自然的翻过身,向着他们走来。
        “老顺先,你真的在这里?我找你呢!”
        他搭讪着走近他们的坐旁。吉顺就拖了一条圆凳叫他坐下。他是个半文人。在村庄不紧要的讲事场中,是时常列席的;他的嘴巴很会说话,又会自己吹嘘。他时常夸口说,某一场人命案是全靠他收场,某人的讼事是全靠他获胜。他现在时常在某邑绅家中出入,和几家富室门前行走,随便的人,是不能获得叫一声“老某先”的。——老某先的先字,实在就是先生二字的缩音,是尊重非文人们的称呼。——吉顺现在被他叫了一声“老顺先”,顿时觉得身上一热,眉宇间就现出一丝丝慌张的血纹。
        吉顺把他重新看了一眼;心里想着:“他难道晓得我赢了钱,要我的生意吗?”他想叫他一声,今天为什么要找他呢?他想叫他的名字,质彬,声音发到喉头的时候,又缩转来。他想:“直接叫他质彬,似乎太唐突了,还是同大家一样的叫他别号罢!”
        “文辅先生! 你找我吗?”
        “我找你呢,我到忘忧轩去过,知道你赢了钱。他们说你谈话的时候,吉顺没有听见。及到最后小平喊到他的名字时,他才含糊地问一声“什么?唔!”他似乎是进入昏迷状态,一时全失了意识。他追想着眼前幻觉时的心象,依违两可的心事,正如幻觉中所表演的一样。他想趁现在有钱的时候,先到家里去一趟,给他们几块今天赢来的钱,恐怕再同平时一样的,第二次就连本钱都送了,不能伸手,后悔无已;但是他又恐怕;若是除了现在吃的菜钱,今夜大赌的本钱就不能再减了,本钱少了,那里还能赢得大注的洋钱呢?今夜赢来之后,自然可以多拿几块钱到家里去了。有钱的时候,家庭里父和夫的责任,自然是应当负的;没有的时候,是没有法子,他想自己决不是那些忘了来源去路,不顾良心不负责任的流氓。
        小平见吉顺坐着有些呆气,料定他心中是在计划今夜大赌的妙计,自己也不便再问,又无意识地念起锣鼓的曲调。
        在菜馆中的静默,若是被动的静默,那么心思的唯一的潜逃所,就是无意的唇齿的咀嚼,与津液的分泌。小平和金夫们,自然脱不了这种生理上与心理上的支配。小平伸手去拾那附在碟上的一粒无肉的瓜子,送到口里,好像是很有滋味。他又举起那双筷子,重重的在碟上打了几下,磁器的响声,丁丁然走入楼下;他讨厌似的说,——可是这时脸上好象没有油光了,——“菜还不来。”急躁的金夫,却被他引动了,觉得喉咙痒得很,好像是什么梗住似的,就骤然如爆裂般的喝了出来,“喂! 喂! 好了没有?”
        金夫的喊声,差不多就是骂的神气,引得楼下三两个堂倌,齐声而同调的答应,“好了! 来了!”
        在这一阵混乱的声音中,楼梯上的的噹噹的脚步声响了上来:在他们期待而紧张的垂涎心情中,早就预料到堂倌送上热气蒸腾的好菜来了。
        在三层楼,我就到这里来了。”
        吉顺心里很害怕,料想他是在走衙门的,若是说出向我拿借几元,那时答应不得,不答应,又不得,我将怎么对付他呢?他只是沉默着。
        小平的绍兴戏的锣鼓也无意的煞了中台; 金夫紧张着凶狠的面孔呆着,一时举座默然。
        文辅看他们的情形,好像在错悔来了的时机;当赌徒们有了钱的时候,是什么都不可以说话的。但是他又忍不住自己一向在讲事场中的习惯,便说了出来。
        “老顺! 我要同你说话呢……你赢了钱,你的运道真好哟,——福星降临到你的头上。……”
        堂倌捧上了一中盆的虾仁,就打断了文辅说话的语意。吉顺吩咐堂倌再添一副杯筷;金夫已垂涎的拿起筷子,拣选几粒青豆,先去餍足他眼中的饥渴。
        吉顺十二分的纳闷,不知文辅的找他,是祸是福。因此除几声殷勤的叫“请哟! 请哟!”以外,就偷偷的注视着这位意外相找的贵客。
        一盆虾吃了,大家都放了筷子;只有小平是孩子般带着滑稽的笑脸,注视着盆上残剩的几粒青豆,在一粒粒的把它送到口里。金夫的脸上已如火烧一般的通红了,——红到圆睁的眼白都满了火线般的丝络;虽然他是没有吃了多少的绍酒,但他那凶狠的面色,已够使人害怕了。第二盆的菜,堂倌还没有送来;文辅料想着还有空余的时间,可以供他们说话,便立了起来,轻轻的把吉顺的衣袖一拽,说:
        “我要对你商量一件事情呢!”
        他便走出那扇向东的小门,在天棚的一角立定了。吉顺跟着走来,也无意的站住。
        “你的好运到了!”文辅说。“我是很知道你的,你近年来的家境,近年来的生活,子女是这么的繁庶,家室之累,是这样綦重:谁不想着向上飞升呢,谁不想享受一下呢! 但是老顺,你听我的话! 我现在将享乐送给你了,将幸福送给你了。而且,你的子女是这么缠绕。你的家室是这样的累赘! 你一定是很愿意听 我劝告和办法的……。”
        吉顺听他重复的讲到自己的子女,自己的家室,觉得就有一 地郑重的石块打在他自己的心头;忽然间,那块石块又如一只疾 飞的小鸟一样,闪过他的眼际,向他的家乡枫溪溜去,他的眼光 就如闪电的跟了过去。立刻,他的眼前又幻觉着刚才的一副残 败的惨像了。
        “正是呢,我的家室,我的妻儿,我都完全负责的。”吉顺把 刚才在胸中犹豫两可的心思决定了。”不过我应该弄一些钱归家 呀! ——现在正是我的时候了,我只有尽量的赌,尽量的用现在 的赢本再去发一笔大财; 我是没有别法,我只好走这一条捷径 了。不错,我只有这一条路;我不要等你的劝告,我已决心赢了钱,不再赌博。文辅先生,你是否劝告我这样,你的办法是否是这样? 我很感谢你!”
        文辅一面听着他的话,一面看着夕阳疏柳的景象,鼻孔不住的嗤嗤作响。他想起赌徒们的一片赌话,不知相差到几许远近了。他呆了一会,又好像十分随便似的说。
        “倘使家室和子女,有人代你负责呢,你不是轻爽的多了吗?而且——邑绅陈哲生先生还想津贴你的行用呢。——倘使你是,——愿意的话。——”
        吉顺的心头忽然发跳,脸上的血潮立即涌了上来。他明白了文辅所包含的一切语意。他知道以前的疑心的错误,但现在却正是比以前料想着他的情形更难措施了。
        在文辅的语意当中,明明是叫吉顺暂时把自己的老婆租与张哲生。陈哲生是全县中的一个富绅,可惜没有半个儿子;他也曾经娶过二回的妾,但是只添了几个女儿;近年以来,他又在各处张罗着“典子”了。——典子的意义,就是说在契约订定的时期以内,所产生的儿女,是被典主先期典去,属于他的。至于血统之纯杂与否,那是不成问题的,总算有过那末一回事,他就可承认那是他的儿女了。
        吉顺想到了一切,就觉得这是何等可耻而羞人的事! 宁可让她们饿死罢,我不能蒙这层羞辱。
        他回头走了进来,刚走到小门的旁边,便听见金夫的喊声了。文辅在后面跟来,又轻轻地拖住他的衣角,问他“怎样呢?”他便很坚决的回答一声“我可不能。”
        他们重新入了座。吉顺当举起筷子,插入盆子里面的时候,便在盆子当中看见他衣衫褴褛;抱着幼子,牵着儿女而哀哭的老婆。他看见她在对面指着他自己的鼻尖骂他,她骂他是一个流浪者,是一只畜……。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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